策爻

米虫式挺尸

素冠【七】












大路之上,虽是官道,因为世态不好,也少有人经过,道旁秋草凄凄,日头不烈,马蹄踏过,卷起尘沙漫天。

夏侯惇按辔缓缓而行:“曹操的父亲曹崇是宦官曹腾的养子,是夏侯家过继过去的,至于过继的原因……我们小辈也不是很了解,但族中长辈们,就连父亲母亲都……不太喜欢曹家。”

荀彧坐在方从集市上买的白马,侧头看着夏侯惇:“为何?”

“不知道,但我觉得:他们好像提到曹家就像是说到了狗皮膏药,可是我小时候偏偏和曹操玩的很好,因为这件事还被父亲狠狠骂了几顿。”夏侯惇皱了皱眉,“到现在我都不明白,为什么?明明留的同样是夏侯家的血液,就因为成了谁的儿子就注定要被嘲笑,要被唾弃?”

“不应该,你做的很对。”

“恩……这是我少有的几次在父亲面前的坚持,也是父亲唯一一次沉默。”

“你的父亲……肯定也是明白的,不过大势所趋,宦官乱政已久,士人本就抱有偏见,你的父亲也是不得已,怕会殃及你的安危……”

“……诶,不过那个曹操啊,真的是个很好玩儿的人啊!想听故事吗?”

荀彧浅浅笑了:“好,你说。”

“曹孟德小时候就是一个孩子王,一天到晚顽皮的很,他的叔父就经常跟他叽歪,向他的父亲告状,曹操有一天走在路上正好看见叔父,就装作面色苍白口吐白沫的样子。嘿,你看,会不会像这样?”说着夏侯惇翻了个白眼,作出要昏过去的样子。

荀彧笑着摇摇头:“不像。”

“……算了,然后他的叔父就问他怎么了呀,他就说‘我的中风了!’,叔父急忙告诉曹崇,他父亲一过来看,曹操一点事儿都没有!”

“等他叔父走了之后,他父亲问他:‘你叔父不是说你中风了吗’,曹操回答说;‘没有啊,只不过是我的叔父不喜欢我,胡说的!’于是他的父亲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听他叔父的告状了。”

荀彧点点头:“……这少年小时便聪敏过人,只是如此,怕要让父母费心不少。”

“曹操母亲邹氏早亡,孟德虽是庶长子,却意外的很得父亲喜欢……再说他父亲好像对他的学业也不是很关心,所以小时候,他可算是同乡孩子中最逍遥的一个了。”

荀彧点点头,按辔前行。

“等等,你听,好像那里有声音……是武器的声音!——貌似还很多人!”

荀彧凝神听着,果然金戈交接,铿然作响,间中夹杂着喊杀之声,他心下一紧,转头看向一旁的汴水,果然显出丝丝的血红。

夏侯惇表情顿时严肃下来,已先一步走到荀彧身前,回过头看着荀彧:“先生你现在此处,我过去看看。”

“小心。”

未等荀彧话音落下,夏侯惇的黑马已如离弦之箭冲过了掩护的山丘。


“……哥!”

“这……是夏侯惇的声音!”荀彧内心暗道不好,脚下的马儿已经先一步向前冲去。总算堪堪在一个山丘前驭住了马。荀彧抬头顺着丘顶望去。

混战之中,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手执一柄斧钺,一边砍杀着气势汹汹的敌人,一面且战且退,朝着迎面而上夏侯惇大吼,“臭小子,你这么来了!”

“哥……杀出去再说!”夏侯惇一个突进,狼牙棒下倒了一群士兵。

“我好的很,去帮主公!”

夏侯惇挺直了脊背环顾四周,人群之中,一个青年骑一匹乌骓,黑马前蹄高昂,一声怒然的嘶叫,他的长槊一个竖挑,古朴的青黑色显出凛然的杀意。

奇怪的是,动作之间却有迟缓,他被一群士兵团团围在中心,正与另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军对战。夏侯惇心下觉得这青年面貌无端的熟悉。也没有多想,反握着狼牙棒就冲向前去。

短兵相接,发出铿然的声响,说时迟那时快,那个将军的锐戟就直直的向青年的脖子刺去,夏侯惇眼看来不及,转而攻向马眼,将军的马吃痛,仰头痛嘶,戟尖就在毫厘之间擦过青年脸颊,割开一条浅痕。

青年错身一避,瞬息又将长槊递送过去,将军的肩胛被狠狠的刺中,却不推进,然后猛然拔出。趁着众兵卒见主帅受伤愣怔之际,扬槊杀出来重围。

“多谢。”青年经过夏侯惇,朝他点了点头。

“……你是!”

青年调转马头的一刹那,站在远处围观的荀彧看见了那双眼睛。

那双桀骜的孤狼般的眼睛。


青年横着长槊冲杀到一个武人面前,挡在他身前:“怎么样?”

“还好。”武人啐了口血,“娘的,怎么这么多,他们带了多少来。”

青年挡了大部分冲杀上来的小兵,还是不断的有人扑上前来:“两万。”

“这么多!董卓哪是土匪,整儿一土财主!”

“闲话活下来再说,你伤怎么样?”

“死不了!你昨天没影了,还以为你跑了,能救老子出来,有义气!谢了!我去看看……阿弟!”

武人突然僵在原地,下一秒近乎疯狂的大吼:“阿弟!”

他冲破兵卒的抵挡,杀红了眼一样,冲到一个少年的身边,然后生生跪了下来。

横陈的尸骨之上,一个少年浑身是血,稚嫩的脸颊被血污盖住,表情痛苦虚弱。

武人死死盯着深入胸腔的箭,目眦尽裂,仿佛要把它吞吃了一般,他拦近少年,齿缝愤恨的颤抖。

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武人推开:“哥……走!”

“……阿弟!”

“我……我看见爸妈了……”

少年笑了,纯真无暇的瞳孔里映着夏侯惇无声的嘶吼和澄澈如洗的碧天。

“…哥,我……”

武人将额头抵在再无声息的脸颊,痛苦的仰头嘶吼。

青年砍杀了想要偷袭的两个士兵,沉默了一会儿:“……走吧。”

武人撕下少年染血的一段衣角,慢慢站了起来,不知怎么,就有了种荒凉的味道。

荀彧缓缓闭上了眼。

夏侯惇,夏侯渊护卫着两人且战且退,退回本营,青年和武人虽然性命无虞,但都受了重伤,武人的弟弟身陨,尸骨未还。

荀彧勒辔也随军向同一方向骑去。


本营——

荀彧下马,在汴水边立了一会儿,战火已将此处变为修罗地狱。

荀彧恍惚的想,也许一个时辰前,新征的士兵还怀着紧张和激动,妻儿携着稚子站在巷口祈望平安,汴水长清横流,武人之弟还壮怀激烈的抚着甲胄。

战争,原来比书册上所载还要残酷百倍。

这时嘈杂之声歇了,大约安置完了,荀彧从冥想中回来,牵着辔绳走到众人面前。众人果真包扎已毕,在营帐前休整。

青年早已注意到荀彧,已换上常服的青年退了几分血腥的戾气,显出俊郎非常的面庞,他一身玄色衣袍,黑发用古朴的木簪随意绾着,浓密的剑眉一双眼睛像是不驯的小狼,戒备的按着武器。

“……先生,你没事吧。”夏侯惇看见荀彧一怔,挠挠头,先前事出有急,竟然忘记在那里等着的荀彧了。

荀彧摇头,朝着众人作一揖:“在下荀彧,字文若,方才旁观各位征战,得罪。”

青年抬头看了荀彧一眼:“颍川荀氏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青年点点头,向着夏侯惇和荀彧抱拳行礼:“在下曹操,字孟德,这位是我的好友鲍信。”

鲍信刚丧幼弟,只简单道了姓名,不再说话。

曹操向前一步,走到夏侯惇身前,躬身行了一大礼:“多谢阁下救命之恩,敢问先生名姓?”

夏侯惇忙把他扶起,兴奋道:“英雄,昨日在医馆的居然是你?我是夏侯渊的族弟啊,小时候和你一起玩儿的。”

曹操看着夏侯惇,面带疑惑:“正是,你是……元让?”

夏侯惇不迭点头:“是啊!想不到离乡几年,变化竟这样大!你小时候可是最怕疼的。”

曹操不由的笑起来:“你倒是一点没变。”

鲍信:“昨天你去了医馆?”

曹操点点头:“我本不想提的,昨夜卫兹战死,你身在敌营,我也被偷袭受重伤,当时联盟里只剩我一个将领,如果倒下了,怕会军心不稳,就一个人连夜去了医馆。现在你回来了,说出来也无妨。”

鲍信拍拍曹操肩膀:“辛苦你了,兄弟。”

“你的弟弟……抱歉……”

“这不是你的错……阿弟,他死得其所,说起来还应该谢谢你。”

曹操笑笑:“能喝酒吗?”

鲍信接过仰头灌了一口:“想来如果不是你,阿弟他也不会……活得这么痛快。”

噼啪的火声,火光映着武人的脸。

“没有你主动站出来,关东联军那群脓包没有一个中用,我们去了一个月,主战的没权没兵,有权有兵的喝酒吃肉,阿弟说,他要报效朝廷,他要赶走董贼,可是谁理他呢?”

曹操没有说话,举壶,烈酒入喉。

“可是你来了,说起来你当时也真傻,一个一个问过来,我也有私心,还是阿弟执意要跟来,现在想想,如果不来这么一仗,阿弟他大概会比死了还难受。”

曹操沉默的陪鲍信灌了一盅,在明灭的火光中听他讲完。

众人无言。

曹操许久才吐出一句话:“真的很傻吗?”

鲍信一口酒当下就喷了出来“奶奶的,瓜娃子傻透了!”
夏侯惇大笑起来:“阿瞒,我刚刚说错了,你还是一点儿没变。”

——还是一缺心眼儿的二愣子。

曹操也不着恼,只是笑:“看,你现在不是又活起来了?”

“至于我——”曹操低了低头,又笑了,坦然无比“我觉得我做的没错,是符合道义的,就去做了,哪管别人怎么想我。”

众人仍是调侃着,荀彧却突然凝了笑意。

在有一瞬间,他在青年的眼睛里看到了可谓之“光明”的东西。

后来想来,也许人生许多抉择,也只在这瞬间之中。


之后一行人围在火前吃过晚饭,激战一天,休整之后,都早早的各自回房休息。夏侯惇为荀彧找了个营帐,荀彧谢过之后,早已看出夏侯惇的心思,让他就去夏侯渊的营中,自让他们兄弟叙旧去。

黑夜慢慢深了,荀彧站在营帐前,看着簇簇的火光一盏一盏归于沉寂,星月夤夜明亮,好似照彻古今,邙山之上大抵也璀璨如斯。

荀彧闭上眼,寒风吹过他猎猎的衣角,转身,没入了无边的暗色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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